小时候，学校组织运动会，要求大家穿蓝色运动服、着小白鞋，爸妈因为上班，没时间陪我，便由奶奶带着我上街去买。那天下午我们一共进了几家店、试了几双鞋我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在那个古朴的小镇上，一路上不停地遇到邻居和奶奶的熟人，我身上的口袋被她们用糖果和零食揣得鼓鼓囊囊——上衣两个兜儿、裤子前面两个兜儿、左边屁股后面还有一个兜儿，全被各种好吃的塞满了。这让平时爱跑爱跳的我此时都不敢走快，生怕好吃的从兜儿里掉出来，只敢牵着奶奶的手，在小镇最热闹的这条老街上慢慢地走。我仰头看着和老姊妹笑容满面拉家常的奶奶，夕阳的余晖给她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色，连汗毛都是金光闪闪的。

       从记事起，奶奶就是一副老人的样子，黑白参差的头发，左右脸几乎对称的皱纹，一对从未见她取下过的金耳环，还有微微前倾的佝偻背影。她已经80多岁了，但她还依稀能认得字，能在老人机里找到我的名字，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

       老家的夏夜，天空中是有星星的，伴着阵阵蝉鸣，奶奶在家里二楼的阳台上铺上凉席，点起蚊香，一只手轻摇蒲扇，一只手搂着我睡觉。她会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小时候呀家里请教书先生，教她和兄弟姊妹们读书认字，后来因为一些当时的我还听不懂的岁月往事，她来到爷爷家，一辈子与田野和老牛为伴。对于这些故事，画面我是勾勒不出来的，我只知道故事里那个带着书香的女子应当是有着“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般的温婉美丽，不会有像奶奶那样深深的、用手都按不下去的皱纹，也不会有粗糙的、沟壑纵横的双手。更重要的是，不会需要天微亮就给全家老小烧锅做饭、下地干活、喂鸡放羊。这些离我都太遥远了，所以我也无法想象她怀念的美丽头发和辫子，因为我看到的只有一头花白的齐肩短发。

       那些有星星的夜晚，她抱着我说着古人的故事，让我的童年五颜六色——一会儿是牛郎织女在天上亮晶晶，一会儿王母娘娘要来带走七仙女了，一会儿又到了国仇家恨的历史剧场，一会儿又和我说共产党好呀，现在的生活好，老百姓日子好，样样好。我扭过脸问她：“奶奶这么爱共产党，为什么没有入党？”她说：“奶奶没有文化，什么也不懂，就是个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所以你要好好读书，要争取入党，要争气、要有用。”我问什么叫有用，奶奶说要对人民有用。但我那时候太小了，只能听懂孙悟空跟神仙妖怪打架的故事，“孙悟空是好人，妖怪是坏人，小日本比妖怪还要坏”。

       奶奶爱面子，有着我在其他村民身上看不到“俗”。她常常教我们这些孙辈，要争气，要有志气、有骨气。不贪小便宜、爱惜名誉，对人要忠厚、要诚实。

       那天下午，奶奶一共给我买了两双鞋，一双是学校要求的帆布料子的小白鞋，还有一双轻巧的白色跑步鞋，那时候在小镇上白色的跑步鞋还是有点稀奇的，我没怎么见过奶奶给自己添新衣服新鞋子，但她这次给我买了两双新鞋子。我把鞋盒宝贝似地抱在怀里，高高兴兴。我听见奶奶对我说，她希望我跑得快，希望我样样都能走在前头。她还说：“各人家乖乖各人爱，我家乖乖最好看”。我小时候就知道自己在同龄的小姑娘里长的其实不算好看，但只要有奶奶在我身边，我就特别自信，我的小脑袋就总能昂得高高的。奶奶还说，我们不比吃不比穿、我们跟人家比学习。但我却没见过她写字，爷爷生前爱写毛笔字，家里过年的春联和福字都是爷爷亲自写的，后来爷爷过世了，奶奶把他那套很宝贝的笔墨纸砚收了起来，我也就再没见到过。

       小时候有人教我写字，我却爱玩、爱跑，没认真学，现在长大了，能坐得住了，自己买了整套的书法练习资料，却没人教我写字了。我想，人在拥有的时候就是不知道珍惜的，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又想起奶奶从来不许家里小孩子哭，认为哭是没出息的表现，所以我也很少哭，除非忍不住。

       前几周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在给我擦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我参加工作之后因为工作需要，穿深色鞋子比较多，曾经喜爱的小白鞋们都纷纷被冷落了，但是我每次打开鞋柜，它们都被摆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能在奶奶的心目中，小白鞋依旧是我的最爱。

       听妈妈说，奶奶也曾是年轻美貌的女子，只不过经受了岁月的打磨和风雨的洗礼，脸上的皮肤粗糙了，眼里的光芒不如年轻人明亮了，但在这场人间烟火里，她曾盛开过。就像记忆中那双奶奶牵着我的手去买的小白鞋，早已泛黄，但在时光的长河里，它永远亮白，承载了奶奶对我无私的爱与殷殷期盼。（镇江京口区  戴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