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拿钱多、吃辛苦，人尽皆知。除了家里缺钱的，很少有人愿意去干此活。谁知前不久，我一不小心，也当了回护工。

       去年年底，母亲的骨质疏松病又犯了。她不能受凉，不能用力咳嗽，即使大便解不下来也不能用力震动，否则就会把骨头给震裂。我小心翼翼地护理她，没日没夜地照顾她，已经大伤了元气。谁知没过多久，她又患上了可怕的流感。先是咳嗽、痰多、嗜睡、浑身乏力，睡了便不想再起床，后来又发展到不想吃东西。在医院她挂了一天的水，傍晚刚回到家，就说想睡觉。大弟把消炎的头孢和治疗咳嗽的药交给我时说，药和东西都要给妈吃，不能由着她，如果照这样下去，她活不了几天。

       我的心一沉：去年12月，我们刚给妈过了90岁生日，难道这么快她就要离开我们了吗？不行，作为长子和家里的顶梁柱，我一定要尽力把妈服侍好，给在天国的父亲一个交待。就这样，我又当起了第二轮的家庭护工。

       那晚，母亲在梦里一直说着胡话，她说自己在外做苦工，太累了。那些熟悉她的故人纷纷劝她：“老宗啊，你都90岁了，何必再受这种罪呢。别再食人间的烟火了，你应当向我们一样学会解脱。”母亲的梦话让我听得心惊肉跳——我和母亲睡在屋里，仿佛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那是死神正一步步向母亲逼近。我不由地赶紧搂住她：“妈，我不让你走，我要跟死神搏斗。”那晚，我一夜无眠。

       第二轮的家庭护工需要每天24小时照顾母亲的吃喝拉撒。晚上九点来钟，我服侍她早早地睡下，为了不引起她触电式的疼痛，我小心翼翼地花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帮她拖鞋、掖被子。有时我刚躺下，只要听见她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就会立即翻身下床，帮她掖好被子，生怕她再次受凉。夜里十二点，她说要喝水，我马上扶她坐起来，把水喂进她嘴里。凌晨两点，她说要小便，我再次起床，慢慢地帮她抬起身子，替她穿好鞋，然后搀扶着她，一步步移动到房间摆痰盂的位置。凌晨三点，她说房间空调开得太热，还想喝水，我又翻身下床。凌晨五点多，她再次说想小便，我又起床帮她解手。从上半夜她睡下后，我都不敢睡得太死，生怕她出现意外。每次醒来，我就用手电筒照到她睡觉的位置，看看她是否睡得安好，夜不能寐是家常便饭。

       清晨六点半，母亲在床上睡得正香，我打着哈欠起床为她准备早餐。到了八点，我叫醒她后，她总是有气无力地要在床上养十几分钟的神，才极不情愿地勉强坐起来。我慢慢地把她的双脚从被窝里挪出，放在床沿边上，再帮她套上鞋，扶她坐到痰盂上小便。等她解完手，我就把她扶到座椅上坐下，然后打来温水给她漱牙、洗脸。接着，我又端来板凳让她翘脚，然后为她盛上小半碗稀饭，并端来花生浆、豆腐乳、肉松、橄榄菜给她下饭。一日三顿饭，母亲说中午想吃面条、晚上想吃馄饨，后来还说想吃元宵，这些要求我都一一满足。当她几天排不出便，肚子胀得难受时，我就把沾了水的肥皂小尖头挤进她的肛门（听人说开塞露打多了，容易形成对它的依赖），帮她顺利排出大便。因关节疼痛和浑身无力，她几个月都不能洗澡，我就隔三差五地为她擦洗身子。至于白天为她倒水解渴和服侍她上厕所小便，那更是不计其数，常常累得我腰酸背痛、头晕目眩。要知道，我也是一个退休老人，而且还患有骨质增生、胆结石等多种疾病。

       见我这么辛苦，有人曾劝我：“你母亲病得这么重，得给她请个护工，否则你会累垮的。”我不由地想起当年奶奶病危时，家里曾为她请了护工。谁知那个护工天天夜里呼呼睡大觉，根本不管奶奶的死活。想起一些护工不负责任的事例，我总是心有余悸。如果再请来的护工不负责任，那母亲岂不是要丢掉性命了吗？唯有亲人之间的关怀，才是最让人放心的。想想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兄弟三人拉扯大，吃得辛苦可比我多得去了。我虽没干过护工，可为了母亲的平安，哪怕再苦再累，我都应当顶上去。

       刚开始的那几天，母亲一见我端来稀饭就直摇头：“我不想吃，想呕吐，我要睡觉。”无论我怎么劝都不管用。这一熟悉的场景，仿佛又让我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只是那个病恹恹的人，还是上小学的我。当时，我得了一种叫猩红热的急性传染病，背上出现了很多红疹，每隔几分钟就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时，奇痒难忍，我难受得不想吃东西。每天放学后，母亲总是先放下手中正在批改的作业，一口一口地喂我吃饭，她还不断地鼓励我：“你是个男子汉，应当学会坚强，你的病会渐渐地好起来的。”母亲那慈祥的微笑，使我终生难忘。其实，有时人生的奇妙也是在轮回当中的。小时候折腾母亲的我，现在又反过来被她折腾，我不得不像对待孩子那样来对待自己的母亲。她说她不想吃饭，我就耐心地哄她，还找来面包和巧克力饼干给她调味。我对她说：“妈，这些东西可好吃了，你多少吃一点吧，不然就会饿死。你吃了饭，我就让你睡觉。”母亲总算是张开了嘴，我用调羹把小半碗稀饭一勺一勺地送进她的嘴里。看见母亲听话地吃着饭，我的鼻子一酸，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住激动的心情说了句：“妈，你真棒，你的病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吃药更是件麻烦的事，按照医嘱，我每天要给母亲吃两次头孢来帮她消炎。因为流感反映出来的多种症状，均和炎症有关。母亲年事已高，在医院挂了一天的水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体力，而在家里慢慢地调养，才是唯一的选择。起初，每次让母亲吃药，她总是拒绝。不停地骂我在逼她，而且还使劲地掐我的手。我的手经常被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为了帮母亲治病，这些我都忍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虽然没有直说，但她抗拒吃药的行为，仿佛是在暗示我：儿啊，我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不想再拖累你们，不如死掉算了，这样还能为你们省下看病吃药的钱。娘的心，儿知道。于是，我不厌其烦地对她说：“妈，你不吃消炎药，就会慢慢地死去，我们弟兄三人绝不答应。”母亲似乎理解了我的心思，在我一次次的软磨战术下，她极不情愿地缴械投降。

       春天给万物带来了生机，也给母亲带来了一线生的希望。随着母亲的流感症状一点点消失，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不知不觉，我已干了三个月的家庭护工，母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而我却瘦了很多。有天，母亲忽然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等我坐下后，她伸出那长满老茧的手，在我头上抚摸着，然后她轻轻地搂住我，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下，那意思仿佛是在告诉我：妈知道你辛苦了。我的两眼不由得润湿了，只要妈妈平安，这么多天所吃的辛苦也算是值了。

       某位邻居家里曾经有两位耄耋老人，妻子去世后，他还没有走出悲伤期，就被子女们送到了敬老院。结果几个月后，那位老人便在孤独中撒手而去。想想这位老人也真够可怜，他曾经忍受了儿女们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任性、依赖和折腾，可到了他需要子女们关心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子女愿意尽孝。在忍受折磨的漫漫长夜里，我不希望我的母亲也成为这样的老人。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或十几年，我仍愿意无怨无悔地为她尽孝。即使她日后走了，也可以走得有尊严。

       母亲是不幸的，她刚进入90高龄，一场疾病和一场凶险的大病悄然袭击了她，使她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母亲又是万幸的，因为她有了我这样一个既称职又百分之百保险的家庭护工。老人得了疾病，尤其是重大疾病，这个时候，是多么需要亲人的陪护和照顾啊。可要服侍好老人，就需要做很多没完没了的琐碎事情，包括忍受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这是做儿女义不容辞的责任。老人只要活着一天，我们做晚辈的就有责任尽一天的孝。我想，先老人之忧而忧，为老人解忧而乐，这也许是我们这个社会应当大力提倡和弘扬的吧！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这句话在我身上却没有得到应验。

       也许，我的护工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是，只要母亲还健在一天，我就随时准备再做一回家庭护工。（陆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