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继
《金锁记》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它用中篇小说的篇幅描写了嫁入大户人家的小商人之女曹七巧的后半生。相较于中国文学史以往的文本,《金锁记》带给我的最深感受是它从女性的角度探讨了中国社会历来存在但一直不愿被提及的两性问题。而从张爱玲的写作特色角度来论述,《金锁记》带给我的最大震撼是张爱玲对于时空流逝的熟练把握。
《金锁记》就像是一部老式胶片电影,张爱玲就是那个在放映机后面摇着把手控制播放速度的人。《金锁记》的基调如老式电影一般压抑,借用唐文标在《张爱玲研究》中的描述,“《金锁记》是一篇现代鬼话,由头到尾都是一幢鬼屋内的黑事,里面阴气森森,自成世界,和外面世界全无关系。”在小说当中,以女主人公曹七巧为首的人物内心是压抑的,他们在外界残酷的压力下扭曲自己以勉强存活,却又有意无意地变成新的压力,施加在他们同样悲惨的下一代。这种压抑而近乎鬼片的特点,多多少少赋予了这部小说不同寻常的色彩。虽说在选材与写作方式上,《金锁记》有着《红楼梦》的影子,但《金锁记》却比《红楼梦》更具有现代观感。
张爱玲摇着电影播放的把手,有时她乐意将10年的时间一句话带过。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这组画面描写极具镜头感,张爱玲运用典型的对比蒙太奇组合,大幅度地进行时空跳跃。观众坐在座位上,看着幕布上10年来的情景一幕幕快速闪过,“翠竹帘子”飞快褪色,“金绿山水”也变成遗像。这些变化都是一气呵成的——没有像其他文本那样,“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仿佛就像是电影里面的一个延时拍摄,没有画面的切换,没有空间的交替,而是利用镜头记录下了整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读者随着时空与书本里的人一起成长。在一眼万年的视觉变换中,不仅是曹七巧有着恍如隔世的晕眩感,就连读者也与作者在这一刹那产生了共鸣。
似乎是摇累了,张爱玲手中的把手有时越摇越慢、越摇越慢,甚至慢到不想再动了,摇到已经完全停了下来。
“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就像是“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张爱玲将这一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丝变化都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这“蝴蝶”,想要禁锢的不仅仅是蝴蝶本身的“鲜艳”与“凄怆”,更是曹七巧的青春。张爱玲也愿时间永远终止在这里,因此她使用了自己作为一名作者的权利,试图让曹七巧就此定格,可是人物的人生终要走下去。不管怎样,至少在这一刻,小说的行文近乎停滞。
又或者在同一句话中,张爱玲就在不断给予读者快与慢的落差。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在这一段文字描述之前,作者描写了曹七巧与季泽的一段争闹,这时无论是小说本身的行文,或者说是读者的心理都处于一种较快的节奏。在这个时候,张爱玲突然让时间再一次变缓,扩大对细节的描写,节奏在这一刻突然慢下来,读者的心也突然沉寂。节奏继续不断放慢,从一秒一秒到一更一更到整年、整个世纪。这种节奏的突然变化,不仅是对上述的快节奏描写画上一个句号,更为下面再一次大的时空变动做好前奏。就像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所说的“刹那即永恒”,张爱玲让读者清晰地明白了这一点。
这就是《金锁记》带给我的最不同于《红楼梦》的观感。张爱玲是一位作家,但我相信她也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电影人。作为一个文本的策划者,她明白读者想要的是什么,这就需要创作者对文本节奏进行熟练掌握。就像过山车,什么时候需要慢下来,什么时候又要突然加快它的速度,张爱玲无比清楚。
这或许与张爱玲对于小说的执着追求有关。张爱玲的《金锁记》全文一共一百个小节,这很类似于古代的章回体小说。张爱玲很清楚行文大概到了哪个地方,故事需要有转折,到哪个地方,小说的悲剧重心应当从曹七巧转移到她的子女身上。在张爱玲的眼里,她的文本就是一件艺术品,需要反复进行雕琢。这种艺术是多方面的,并不是单纯的文字叙述,还有文字的结构、描绘时空的轮廓、带给读者的心理变化,同样需要符合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