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亚光
阴历六月，正是观荷的好时候。这天一大早，我就来到北京上林湖边观荷。
水边湿气弥漫，好像有一团雾气在水面笼罩，幸好现在我的皮肤尚好，不然，一定会浑身不舒服的。多年前有一次脚踝的皮肤被艾灸炙伤，到了潮湿的地方就会发生钻心的痒。我庆幸皮肤的配合，使我在观荷时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上林湖水面虽然浩大，但今天看来似乎小了许多。大概是因了荷花和荷叶的缘故。冬天时空旷的水面，而今忽然铺了许多荷叶荷花、睡莲及水草，显得拥挤了起来。好在湖的中心还有大片水面供野鸭、䴙䴘、白鹭们游泳。
我把目光转向荷叶。荷叶的气势真盛，一片一片比人们日用的蒲扇还大。千万片荷叶连成一大片，从我眼前向远处延伸，的确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感觉。莲叶上有一个一个绿色的箭杆，箭杆上托着荷花或莲蓬。
我看着荷花，顿时有点恍惚。我仿佛一下子来到了轴心时代圣人讲述的西天，那高高的台座上坐着西天佛祖，佛祖相貌庄严。旁边是南海观世音菩萨，还有众多的菩萨、罗汉。他们都端坐于莲座之上，面貌各异。莲花在水中盛开，水清见底，水波微动，西天境界美丽非凡，清净非凡。空气中洋溢着醉人的花香……
嘎嘎，一只水鸟叫了两声，我的意识瞬间重返当前的湖面。那是两只野鸭在水中追逐，它们在戏玩。不管他们，我们还看荷。
看荷，我想起了那年去白洋淀参观，在雁翎队纪念馆旁边，有一大片荷塘，那里长满了各色各样的荷花，大的仿佛如斗，小的似辛夷，中等的有碗大。紫红、杏黄、碧绿、艳红、淡红、娇黄、嫩黄、粉白、洁白、红白、黄白、翠白、纯白、娇白，每一种颜色仿若都非人间所有，只应天上才能见得。见到者无不欢欣鼓舞，似乎成了仙人。
看荷，我想起了在家乡的小河边，聚生哥哥随意扔下的几段莲藕竟在第二年长出了几片荷叶几朵荷花。我回乡看望父母时，早晨散步行至河桥上，被小河里的荷叶荷花吸引。那稀疏的几片荷叶旁边还有游鱼。顿时，一首古诗在耳边回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可爱的鱼儿，可爱的花儿，可爱的莲叶啊！
结束迷乱的思维，再回眼前的荷花。
猛然发现，荷花都是水红色，纯洁，鲜艳，美丽。那种美，震撼人，征服心，能让人心地纯净，一尘不染。真想永远待在这样的境界里不出来。这里没有乌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人与人的勾心斗角，没有战争和掠夺，没有饥饿和寒冷，没有贸易战和科技竞争，没有被导弹摧毁的废墟和被炸弹撕裂的残肢……
细看荷花，花色并不完全一致。有的浅红，有的紫红，有的红里透白，有的粉白，有的纯白，有的泛黄，有的已经萎黄。看形态，有的只是一个花苞，像一支指天的响箭；有的初绽，似乎含着娇羞，怕露出内心的秘密；有的绽开了花瓣，初露花心，像少妇，争奇斗艳；有的花瓣完全张开，毫无顾忌，尽力释放自己的妩媚，像成熟的女子在丈夫面前无蔽地敞开；有的充分展开，甚至已经开始出现颓败的迹象，她仍然努力展示美丽，但却过了盛期，不可避免地衰败，无可奈何凋落的趋势渐渐显露；有的干脆掉落了花瓣，长出了莲蓬。
其实，看荷花，不能细看。细看了容易顿悟世相人生过多的真相，虽然得到了美神的青睐，但也容易让人陷入悲凉。最佳的方法是宋代大哲周敦颐教导我们的，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美的东西不可亵渎。像中国的古画，《千里江山图》《清明上河图》，那是何等的高贵，何等的稀有！那画里倾注着画家一生的心血，那画里更蕴藏着一个朝代的气象。人的一生里能够得睹那样的真迹哪怕只是一回，也会幸福一辈子。我在2017年秋天，有幸见过一次《千里江山图》的真迹，那是在北京故宫的一个接近黄昏的时候看到的。那是三十年才能在人间展出一回的珍品啊！
荷花盛开，是人间的大美，是天堂在人间的显现。但荷花开了，就有衰败的时候，我们无法挽回荷花的衰败，就如无法挽回一个美女的老去，无法挽回一件精美瓷器的破碎，无法挽回林黛玉的殒命，无法阻挡美丽的流星划过夜空而消失。
我们应该庆幸大自然的神奇，那消失了的美，明年还会再来。这朵花败了，那朵才刚刚绽开。荷花犹如美神接力，不要悲伤，不要哭泣，好好欣赏，好好体验，一朵花易逝，美却永恒！
荷花落瓣，留下了莲蓬，孕育着莲子。莲子是清心的佳品，可以食用，尤其对于心火旺者，更是不可多得的良药。
我离开水边，走上湖畔的行道，行道上行人匆匆，他们在锻炼，他们无心赏荷。前面有座凉亭，凉亭下有几个老翁老妪，大声放着音乐跳舞。他们悠闲地寻找着自己的乐趣，仿佛是黄昏的落日，尽力展现隐入地平线前的辉煌。
我走到上林湖的一个弯处，那里就像湖的褶皱。褶皱里只有水草，水草里杵着几个残枝，那是什么？是去年的残荷还是……我走神了，几年前，我在玉渊潭边散步，初冬，几只鸳鸯在水边瑟缩着游泳，残荷的枯枝在鸳鸯身旁杵着，那是怎样的一幅惨景，那是如何的一片寥落。我的心收缩一下，生命的终点就是这样的凄凉，迷茫，无助，荒诞。
夏荷的将来定会走到那一步吗？我不愿多想。远处，苜蓿草像绿色地毯一样葱茏，眼前成行的海棠树挂满了青果。
再往前走，湖面变成了河面，河道里汹涌着千百朵荷花，正娇艳。荷花似乎不在乎骄阳，那似火的烈日，恰如催生婆娘，督促着荷花女儿吐出生命的芬芳。水变得白亮，荷叶没有萎顿，却显得更绿，更加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