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翟风采

初夏时节的福建省龙岩市，稻浪翻滚，丰收在望。

从608亩到11.57万亩，从“补丁田”到“智慧田”，从“空壳村”到“富裕村”，从困局到逆袭，龙岩市交出了破局“大国小农”的时代答卷，在南方山区率先建立“农业社会化服务地方标准体系”，系统性破解了“地要怎么种、人要怎么留、钱要怎么赚”的难题，为同类地区提供了完整解决方案，形成“改革驱动—科技赋能—绿色转型”的螺旋上升模式，开拓了“中国式农业现代化”的实践路径。

在龙岩这一全国著名革命老区，层层叠叠的梯田曾是“耕地碎片化”的典型写照：78%的耕地分散在沟壑之间，处处分散的“巴掌田”让种粮效益常年低迷。然而，短短三年间，这片红土地上演了一场“从抛荒到丰产”的奇迹——通过“龙岩供销农场”全托管服务，全市78个乡镇238个村落实全托管面积11.57万亩，亩均增收超200元。这一实践连续三年写入福建省委“一号文件”，为落实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健全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部署提供了鲜活样本。

闽西的这项改革为何能成为破解“小农户与现代农业有机衔接”的金钥匙？

从“三难困境”到“三方共赢”

系统性治理成功突围

清晨5点，龙岩市长汀县车寮村镇的李阿伯又扛着锄头出门了。他家的3亩地分散在5个山坳里，最远的一块地往返要走一个多小时。

“地块小、坡度大，机器进不来，只能靠人力一点点刨。”李阿伯边擦汗边苦笑着说。在这样的耕作模式下，每亩年产量不足400公斤，除去成本所剩无几。像李阿伯这样的“天时”之困，在南方丘陵山区并非个例——耕地碎片化率高达78%，机械化率不足40%，传统耕作如同沉重枷锁，让农业效率在岁月中慢慢消磨。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形，更是让规模效益变得遥不可及。上杭县古田镇村民王大姐守着自家2.8亩地，即便种满经济作物，年收入也不过万元。“地太少，种啥都形不成规模，连批发商都不愿上门收购。”她无奈地摇摇头。户均2.8亩经营规模的“地利”之限，就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将农业现代化的曙光挡在山外。

更令人忧心的是来自“谁来种地”的“人和”之忧。长汀县河田镇南塘村的老村支书陈建民掰着指头数：“村里18到45岁的年轻人，十有八九都去城里打工了，留在村里种地的，平均年龄58岁。”数据印证着他的感慨——青壮年劳动力外流率超60%，许多村庄只剩下老人与荒地作伴，部分自然村抛荒率甚至超过30%。

“耕地抛荒是无法忽略的现实问题，可‘田分散、无规模、不经济’哪样不是硬骨头？农业发展深陷‘天、地、人’三重困境，这些不利因素长期制约粮食生产。如何打开困局之门成功突围？系统性治理成了最盼的事。”龙岩市供销合作社联合社相关负责人坦言。

破冰的曙光出现在2022年，龙岩市尝试以深化供销社综合改革为“金钥匙”，构建“党建引领、供销搭台、市场运作、农民主体”的全托管服务体系。这一创新模式犹如一股春风，吹绿了龙岩的田野。2022年开始试点后，成果令人瞩目：全市整合耕地608亩，分散的土地开始重焕生机，粮食单产提高10%，亩均增收超200元，农民的钱袋子鼓了起来；全市参与“龙岩供销农场”全托管模式的70个村集体平均增收2万元，基层发展有了更强的底气。

2023年，龙岩市推广面积5.77万亩，是2022年608亩的95倍；2024年，龙岩市推广面积11.57万亩，复垦复种抛荒地5329亩，整个福建全省开展复制推广面积达15.84万亩。在种植水稻上，这些土地也从一年种一季变成种两季。“龙岩供销农场”显示出了强劲的发展活力。

龙岩这一蓬勃的发展趋势，得益于“龙岩供销农场”在农户中可信度高，供销社负责对托管服务机构的服务能力、资质进行把关监督。长汀县融万家联合社是当地有名的农业生产专业服务机构，过去干了20年才流转土地2000多亩，通过“龙岩供销农场”模式一年就迅速集中土地6000亩。

曾经荒芜的田地，如今变成了金色的粮仓；农民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耕作者，摇身一变成了股东；村党支部领办合作社也从薄弱走向强大，成为带动一方发展的“强引擎”。在“荒田变粮仓、农民变股东、村社变强企”三重蜕变下，这场农业治理突围战，不仅破解了“三难困境”，更实现了政府、农民、市场的三方共赢。

从“三难困境”迈向“三方共赢”，“龙岩供销农场”破局的关键密码又是什么呢？

创新“四维一体”改革框架

重构生产关系

“‘龙岩供销农场’的实践并非简单的土地流转，其改革的核心逻辑在于重构生产关系。”龙岩市供销社负责人表示，龙岩市把保障粮食安全与促进农民增收统一到共同富裕的目标上，为破解“谁来种地、怎么种好地”的时代课题提供了系统解决方案。

当前，龙岩全市各村镇正演绎着一场实现多方共赢的变革。

长汀县河田镇的田地里长势喜人，从山光、水浊、田瘦、人穷的水土流失区到如今的稻菽翻起千重浪，改革的丰硕成果似层层稻浪奔涌不息，老百姓的饭碗端得越发牢固。

“党建引领、供销搭台、市场运作、农民主体”的复合型治理体系，形成制度、技术、模式、服务“四维一体”的改革框架，正有效地破解丘陵山区耕地碎片化、经营分散化、效益低下等一系列难题，为新时代保障粮食安全、促进小农户与现代农业有机衔接提供重要的实践样本。

在深化改革的过程中，龙岩市始终把党的领导贯穿改革全过程。以238个“村社共建”联合体为载体，建立“农户自愿托管→村集体集中流转→供销社连片服务”的“三级整合机制”，在不改变土地承包关系的前提下，通过组织创新实现“三个转变”，即治理模式之变、生产关系之变、利益联结之变。

在治理模式之变中，龙岩市坚持党建引领，构建组织化新机制。龙岩市委组织部和市供销社联合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村社共建服务乡村振兴工作的指导意见》《关于做好村党支部领办合作社参与“供销农场”水稻生产全托管的通知》，村级党组织领办合作社，将分散农户纳入现代农业产业链，以土地规模化带动服务规模化，并采取按季托管及利益引导等方式，实现“整村推进、整片推进”的规模经营模式，构建起“支部建在产业链、党员聚在合作社、群众富在共富链”的治理新格局。龙岩市新罗区厦中村通过村集体组织土地，并托管给社会化服务中心，创新建立利益分配机制，即田主、合作社、村集体各1/3，2024年增加村财收入12.79万元。

在变革生产关系中，龙岩市供销社牵头依托谢华安院士为顾问的团队制定《供销农场绿色食品水稻种植规程》《供销农场社会化服务标准》等文件，使传统农业焕发新生机，通过建立标准化生产体系，推动传统农耕向现代农业跃升。

今年3月26日，龙岩再生稻AI智慧农场项目在厦中村供销农场启动，新罗区引进华南农业大学的智慧感知、智慧决策、精准生产和智慧管理等技术，持续提高粮食产量和品质；长汀县河田镇“万亩供销农场”示范基地里，北斗导航无人插秧机以2分钟/亩的速度精准播种。通过数字化、智能化技术集成应用，龙岩市开展农田数字化管理、水稻无人机长势监测、智能决策等业务，有效构建山区水稻智慧化生产模式。

最让农民安心的当属创新利益联结机制。“保底收益+二次分红+风险补偿”三重保障机制下，全托管农户不承担自然风险、生产风险和市场风险，按约定收取托管收益，并由合作社对托管耕地进行水稻种植投保，保费30元/亩，保额1000元/亩，覆盖水稻生产全部成本，实现“零风险”托管。

“三重保障让乡亲们敢把土地交给专业团队经营。”长汀县种粮大户傅木清笑着说。

“把土地托管出去，光是保底收入就远超从前。根据厦中村推行的分配机制，农户每亩地可获得700元的保底收入，相较自种收益提升幅度高达40%。不仅如此，二次分红更让农户充分享受改革发展的红利。”新罗区供销社主任罗春梅细算了一笔账。2024年，龙岩市7个县（市、区）26个监测点测算，与自种粮食相比，全托管模式使亩均增产10%左右，参与农民每亩增收210元。凭借“土地租金+务工薪金+分红股金”的多元收入模式，不少家庭的年收入实现了翻倍增长，真正实现“一季抵全年”。

深化制度创新

重塑社会化服务体系

群山叠嶂下的发展难题是农业现代化，龙岩市依靠全链条服务制度、“三社”融合机制、合作金融制度三大制度体系在这片丘陵山区蹚出现代农业新路径。

——全链条服务制度，打造“供、耕、种、防、收、加、销”一站式社会化服务平台，将生产环节纳入统一规划和协调管理，推行全包服务，实现粮食生产从“种子”到“银子”、水稻生产从机械化向产业化转变，提升水稻生产现代化水平。

——创新“供销社+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农机合作社”的“三社”融合发展模式，供销社、村级股份经济合作社、农机合作社充分发挥各自在政策、项目、金融、土地集中以及农机农资等生产要素保障方面的不同优势，为农户提供从耕种到销售的全程“保姆式”服务。

——推出合作金融制度，龙岩市供销社与金融机构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创设5亿元专项信贷资金，破解“融资难、融资贵”问题。

社会化服务体系改革还为农村劳动力松了绑，激发了全新的发展潜能。相关统计显示，农户家庭年均增加的外出务工收入可达4.2万元，越来越多的农民告别农田，奔赴新领域，开辟出增收致富的新途径。

强化市场驱动

激活产业化内生动力

“以前，稻谷卖给中间商每斤才1.8元，现在以‘汀州福米’的品牌直供永辉超市，价格涨到2.2元，我家80亩地一年多赚3万块！”连城县揭乐乡种粮大户王某捧着新签的订单合同感慨地说。

“汀州福米”品牌效应让农民真正尝到甜头。依靠供销社经营网络，“汀州福米”与大型商超、学校食堂、粮食加工企业等单位广泛开展合作，签订长期收购合作协议，有效解决粮食销路问题，品牌溢价率居全省大米类榜首。这一切离不开龙岩市坚持有效市场与有为政府相结合，推动农业服务体系实现三重跃升：从生产导向向品牌引领跃升、从单一产业向多领域跃升、从传统经验向数字赋能跃升。

“长汀县三洲镇利用老旧粮站改造的‘供销农场’社会化服务中心，可为汀南片区‘供销农场’提供社会化服务面积达2万亩以上。”长汀县供销社主任吴斯荣介绍。

依托“稻田观光+农事体验+红色研学”的农旅综合体，龙岩市实现“一粒米”向“一条链”的增值蝶变；从“望天田”到“智慧田”，龙岩市重构生产要素配置，释放生产力潜能，颠覆传统的生产模式，构建丘陵农业数字化新模式；引入无人插秧机、变量施药机等智能装备，建立院士工作站研发“福香占”优质稻，2022年在长汀县河田镇创下单季亩产670公斤的福建省最高纪录，成功实现从传统经验向数字赋能的跃升。

当前，“龙岩供销农场”将“小散弱”农户组织成“大联合”产业共同体，传统农耕以数字化代替，龙岩市这条兼顾“粮食安全、农民增收、生态友好”的农业现代化道路走得愈发清晰。

以人民为底色

筑牢共同富裕根基

漫步在抛荒地复垦区域，一幅“稻渔共生”的生态美景映入眼帘，候鸟在“稻田湿地”中自在栖息。从“索取自然”到“和谐共生”，如今的农田，不仅能高产粮食、烟叶等农作物，更是一处充满生机的生态乐园，这一切无不得益于绿色生产体系的大力推广。

“龙岩供销农场”的改革始终聚焦以农民为主体地位，通过构建风险防控体系、技能提升体系、可持续发展体系三大保障体系，筑牢共同富裕根基。

风险防控体系方面，创新“收益保底+保险兜底+销售保障”机制，水稻种植投保覆盖率达100%，托管服务纠纷发生率下降至0.2‰。在龙岩，越来越多的新型职业农民生动演绎着“技能重塑人生”的时代命题。

夏日的午后，厦中村62岁的李大爷正在田间忙活，他戴着老花镜操作平板电脑巡查300亩智慧农场，自从参加供销社培训后，他从传统农民成功转型为持证上岗的“田间管理员”。龙岩市通过举办培训班、现场观摩会等形式，向广大农户传授先进的种植技术和管理经验，推广优质稻品种和智慧农业模式，让更多的农民受益。与此同时，建立财政资金与社会资本协同投入机制，社会化服务补贴精准直达田间，形成“服务促规模→规模降成本→效益激动力”的良性循环，建立可持续发展体系。

现如今，农民无需参与水稻生产，在土地保底收入基础上实现灵活就业；村党支部通过统一经营耕地并参与社会化服务，获取规模种粮政策补贴、增值收入和社会化服务利润，实现集体受益；政府通过解决部分耕地抛荒问题，遏制土地非农化非粮化倾向，扩大粮食种植面积，提升服务农业生产水平，促进粮食生产稳定。

“从农民收入增长、村集体发展壮大到生态环境持续改善，龙岩的这场农业改革达成了多方共同发展与提升的目标。”龙岩市委改革办常务副主任江敬荣说，多维共生的美好画卷让人们看到农业现代化发展的无限潜力。“龙岩供销农场”这一改革模式于2023年荣获福建省改革优秀案例以及全省农村改革“十佳”典型案例，由福建省农业农村厅和省供销社联合发文推广；2024年荣获福建省乡村振兴机制创新优秀案例及全省机关体制机制创新“百优案例”。

稻浪里翻滚新希望

“龙岩实践”带来启示与思考

龙岩的稻浪里，翻滚着中国农业现代化的希望。

“龙岩实践”深刻诠释了新时代农村改革的辩证法：在路径选择上，坚持“土地经营权不流转，农业生产关系必须变革”的理念，开辟了土地适度规模经营新模式；在动力机制上，推动有为政府、有效市场、有机社会协同发力，构建起新型农业社会化服务生态。

龙岩市通过整合碎片化土地、重构服务体系、创新利益联结机制，系统性破解了南方山区“地碎、人少、效益低”的农业困局，为全国同类地区提供了“统筹施策、多维协同”的改革样本。其经验表明，农业现代化需从生产关系变革入手，通过“三级整合机制”实现土地集约化，以社会化服务弥补小农户短板，形成“政府引导+市场驱动+农民主体”的治理闭环。

同时，在推进农业现代化进程中必须具备系统化思维，以组织化破解分散化、以专业化提升标准化、以市场化激活产业化、以数字化引领现代化。龙岩的探索，正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在“三农”领域的生动实践，彰显了新时代深化农村改革的强大生命力和广阔前景。

“龙岩实践”的核心启示在于：“龙岩供销农场”模式具备“系统可拆解、经验可移植、政策可配套”的复制基础，尤其适用于耕地碎片化、劳动力短缺的南方山区。以供销社改革为支点，重建社会化服务体系；以数字化和生态化为两翼，提升农业附加值；以风险共担机制为保障，增强农民参与信心。这一模式不仅是技术方案的移植，更是以生产关系变革激活生产力潜能，是生产关系与治理能力的重构，这正是中国农业突围制胜的密码，也是新时代农村改革的必由之路，有望成为破解“大国小农”困局的全国性方案。

（本文配图由龙岩市供销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