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禹
北京的春天很短,短得像地铁列车在某个站台上匆匆停靠,又匆匆开拔。有人在春天上路,有人在春天到站,有人在春天换车,有人在春天错过。如果你在春天的站台上与心上人相会,春天,就很长。
北京的春天很躁,风干夹杂雨少,冬装掩映夏裙。有人已活在夏天的炽热里,有人还守着冬天的寒意。更多的人,还没有找到这个春天的心情,就已经失去了这个春天。
北京的春天,站在细细的柳梢上,系在出门人的背包带上,坐在修葺一新的白塔塔尖上,蹲在球场草坪的嫩芽间。北京的春天,是大爷手里的遛狗绳,是姑娘脚面上的飞毽儿,是全民乒乓的绿案黄球,是开始减肥的麻雀。
北京的春天,你去摸它它就近,你不在意它它就远,你嫌弃它短它就飞驰而过,你盼望它长它就天天赖床。
北京的春天,并不是这座城市最有味道的季节。夏天的北京,洋溢着懒散而奢侈的西瓜皮味。秋天的北京,风把所有的味道都吹走,也把所有的味道都带来。冬天的北京,以疏朗的枝杈作近景,用黛色的西山作背景,衬托起青墙灰瓦的外冷内热。春天的北京,风骨不显,味道不冲,春风不解禁杨花,春风更比路人忙,只需那么一抹青草的气息,就可以直扑鼻翼。秋与冬,让北京与众不同。而北京的春天,则让你与众不同。
北京的春天,到处都在翻修。城里的胡同间堆满了木方与石料,从开春后到雨季前,这是“修旧如旧”的黄金工期。城乡接合部的平房户们,也在抢着搭建那些没有出生证明的蜗居,供游民客租。斑驳的柏油路面被刮去了,一到夜晚,全城的路面都在分段施工,像是在用N张创可贴,连接一件华丽的外衣。中南海对面的国家大剧院巨蛋,就要在春天孵化,适应这个古怪玩意儿的最好办法,就是走到它肚子里啃它。鸟巢的钢骨架裸露在四环路的近旁,整体的姿态固然骄傲,局部的堆砌却令人不安。
北京的春天,翻修的还有心情。秋有秋贮,冬有冬眠,春的气息一到,总得做点什么,忘点什么,爱点什么,恨点什么。所以,春天是个表态的季节。即便生活让你没有选择,态度仍然决定一切。升学门槛前的孩子与家长们,春天总是惶惶然,怕的不是桌面上的考试,而是桌面下的交易,是态度无法决定的一切。大学校园里那些毕业之际的恋人们,春天总是茫茫然,不知道是该我随了你,还是你跟了我,结果往往是两个人在首都合了窝,两颗心却在京城分了居。苏轼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他要是做了大学校长,该校的少男少女,可以少却二两春愁。
北京的春天,比秋天浮躁,所以支气管炎偏多。在每一个大型招聘会的现场,你都会觉得有才的人超多。在每一个布置工作的会场,你都会觉得可用之才偏少。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季节许下的宏愿,至少还有夏秋冬来贯彻落实,所以,单位里的豪言壮语,比春天的柳絮还多,比备战奥运的消防队来得还猛。旗幡招展之下的笑容,被春困搞得有点僵硬,远没有秋时的淡淡优柔来得自然,远没有冬时的凛凛内敛来得扎实。
北京的春天,幸好还有读书处。三联书店窗前那七八个停车位,正愈发紧俏。海淀镇里的两三家大型书肆,仍在搞价格暗战。地坛和劳动人民文化宫,最怕春雨浇湿了新搭的书架。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电视里鉴真刚东渡日本,剧场里葛优正西望长安。爱书人凑完这些热闹,还可以在京城随便寻一处暖阳下的石阶,就这么细细地读下去,读到地老天荒。
北京的春天,幸好还有有情人。秋天的北京人集体忧郁,所以春天你若发愁,才是最苦的愁,噎满喉,形容瘦。好在,你总能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足够的空间,用擦肩而过的路人,把自己的失态掩藏;用动辄数十里的距离,把自己的思念模糊;用动辄十年的不交错,把自己的错过遗忘。黄庭坚问,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他若是活在北京的这个春天,就得天天脑筋急转弯,不仅看着疯买基金的大爷大妈们眼晕,还看着心有旁骛的痴男怨女们心慌。
北京的春天,从来没有慌乱过。了结了崇祯的那棵树,在景山一次次发出平静的春芽。鬼子来的那些年,短缺的杂和面,仍让坚韧的北京人大都活到了鬼子归。在江河之春奔腾咆哮、山岭之春葱茏招摇、小城之春动人心魄的季节里,北京的春天总是从容不迫,不显山不露水,把一年的风头让给夏秋冬,自己只用一小段短暂的生命,温暖严冬,抵挡炎夏,铺垫金秋。
北京的春天,从来没有结束过。思念总是在路上,捎带起春水微澜,搅动起山谷的回音。北京的春天很短,但在相爱的人眼里很长。我们似乎从来没有一天真正拥有它,也似乎从来没有一天真正离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