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凡

回溯中国电影的百年历程，从早期影戏美学对传统叙事伦理的承继，到20世纪80年代第五代导演以文化寻根重构影像美学，再到新世纪以来商业电影、艺术电影与新主流电影的多元共生，其美学演进始终与社会转型、技术革新及文化思潮的变迁紧密相连。当前，电影创作中技术奇观对人文叙事的挤压、全球化语境下文化表达的身份焦虑，以及消费主义导向下审美标准的功利化倾向，共同凸显出中国电影美学体系的矛盾，制约电影的艺术美学创造与表达。对此，本文以文艺美学反思为视角思考中国电影美学表达现状，并探究如何重建中国电影美学。

中国文艺美学根植于“天人合一”的哲学传统，儒家强调“美善相乐”的伦理功能，道家追求“虚静自然”的审美境界，禅宗倡导“即心即佛”的顿悟体验，形成了以意境为核心的审美体系。审视当代中国文艺美学，可发现其创作与表达面临多重困境，其中，商业化对审美自律的消解，尤其在资本逻辑主导下，文艺创作被部分主体视为注意力经济的工具，流量至上导致作品同质化、感官化倾向愈发显著。同时，全球化对中国文艺美学的核心文化特质认同产生了冲击，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国剧集等的跨文化传播形成文化霸权，中国文艺创作面临地域性与世界性的张力。

基于文艺美学反思审视当前中国电影美学，同样可发现其存在表达矛盾。其一，叙事逻辑出现断裂。传统中国美学所强调的意在言外、虚实相生的意境营造，在当下电影中逐渐被视觉奇观与强情节叙事取代。部分电影过度依赖特效堆砌，忽视留白、隐喻等东方叙事智慧；而一些坚守现实主义诗性表达的作品在商业市场却渐趋边缘。其二，情感结构存在错位。新主流电影通过宏大叙事重构国家认同，却常因情感动员的刻意性引发年轻观众疏离；青春片与科幻片虽尝试对接当代情感，却或陷入消费主义幻觉，或因技术伦理缺失导致人文内核空心化，造成集体记忆与个体经验的割裂。其三，文化表达面临困境。部分影片将一些文化符号异化为视觉标签，服务于西方视角下的东方拯救叙事，其主题更接近西方个人主义价值观，暴露出符号拼贴与价值内核脱节的问题。这些矛盾反映了中国电影在传统美学传承、当代情感呼应及文化主体性建构方面所面临的复杂挑战。

近年来，针对中国电影美学重建的研究愈发多样，不同学者从不同视角对中国电影美学系统建构展开探究。立足于文艺美学反思视角对中国电影美学进行审视后，笔者则从文化根基的传承、技术伦理的平衡、跨文化对话三个维度思考中国电影美学重建路径。

文化根基保留是指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意识的传承。面对当下电影创作中文化符号拼贴化、价值内核空心化的困境，唯有超越对东方元素的表层挪用，深入解码传统文化的精神基因，才能为电影美学注入独特的审美特质。例如，激活儒家“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学、道家“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等深层文化观念，使其与当代社会议题形成对话；同时，在数字技术语境中重构虚实相生的传统审美范式，让意境、留白等美学范畴通过现代叙事手段实现创造性转化，使电影成为连接历史记忆与当代经验的文化载体。

技术伦理的平衡需求来源于数字技术服务电影创作中潜藏的艺术消解风险。重建中国电影美学需确立技术服务于人文表达的根本原则，警惕算法逻辑对创作主体性的侵蚀，既要避免陷入特效崇拜导致的叙事空洞，也要防止数据定制化造成的审美同质化。例如，当使用虚拟拍摄技术构建超现实场景时，其视觉奇观的构建必须与影片的主题表达形成有机共振，如通过数字特效呈现的末日景象应成为叩击人类生存境遇的视觉隐喻而非单纯的感官刺激载体。无论数字技术如何重塑创作流程，镜头背后的人文温度、对生命体验的独特洞察，应始终是电影美学得以成立的核心基因。

在跨文化对话层面，应建构主体性话语体系，即在全球化语境下中国电影既需突破东方主义的他者想象，也应避免盲目追随西方叙事范式，转而在文化差异与共通性之间寻找平衡。创作者可超越本土、全球的二元对立思想，以开放姿态提炼具有普世价值的文化母题，同时坚守中国美学的独特叙事语法。例如，电影《悲情城市》在融合中国美学独特风格与法国新浪潮作者风格的同时，提炼具有普世性的文化母题，如家庭伦理、身份认同等。创作者也可借鉴第三空间理论，推动传统文化元素与现代审美经验创造性融合，使电影成为展现中国文化特质并参与全球意义生产的媒介。例如，动画电影《白蛇：缘起》将民间传说与好莱坞动画技术结合，在人妖相恋的框架中探讨他者认同，既区别于西方奇幻电影的二元对立，也突破了传统故事的道德说教。

除了在创作层面重建中国电影美学，制度层面也应针对当前商业资本主导下的美学单一化倾向构建分层分类的电影产业生态，在扶持商业类型片的同时，为艺术电影、中小成本影片提供成长空间，避免流量至上挤压多元美学探索的可能。与此同时，重构电影批评的价值坐标，改变以票房、数据为核心的评价逻辑，建立涵盖思想深度、艺术创新与文化价值的综合标准，通过学术批评的引领、大众评论的互动及产业政策的引导，形成推动电影美学提升的良性循环。总之，应在传统与现代、技术与人文、本土与全球的张力中，建构具有中国文化根性与时代精神的电影美学体系，使电影不仅成为商业消费品，更成为承载民族审美理想、回应人类共同命题的艺术形态。（作者系阿坝师范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