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文章以父亲的砚台为线索,叙述了一家三代人对书法的执着和热爱;挖掘了写字与读书朴素的辩证关系和丰富的内涵,揭示了良好家风、书风的养成与传承的规律;父亲平凡普通的砚台,见证了普通人家爱国、戍边、奉献的家国情怀。父亲的砚台是传统文化传承的典范,也是全家的神精图腾的代表。文章语言质朴,感情真挚,结构精巧,插图精美,真切感人,给人以思考,给人以感悟。
(邹少良平时喜欢练习毛笔字)
我爱父亲的砚台。父亲的砚台很普通,还有一些磨损,被岁月染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持久散发着浓郁的墨香。我每一次触摸到这方砚台,心里就有一种情愫在剧烈地涌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岁的增长,这种情绪越来越明显,相关的许多往事在我脑海里久久荡漾,鞭策我前行,激励我向上。
父亲19岁就参加了革命,1952年冬天就在当时的南源乡给致爹当通信员,替代初为人父的伯父,因为识些字,还颇受领导的青睐。但父亲一生热爱土地,终归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双手布满了老茧,冬天还有许多皲裂。父亲出生于1933年12月16日,那时山河破碎,兵荒马乱,只读了几年私塾,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难民学校。
据父亲回忆,他的毛笔字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我有记忆以来,父亲就写得一手好字,在一些重要的家具和农具上父亲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邹少良置”。我想这四个字应该就是我最早看到的毛笔字吧。大集体生产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也算是生产队里的“知识分子”吧。账本分门别类记得非常清楚,字体端庄,笔力苍劲。父亲忙于生产,写字是为了实用。我上小学后,父亲也经常查看我的作业,对我歪歪扭扭的字提出要求,经常勉励我说:“字是门头,书是屋。”入学之初我们写的是铅笔,那时农村的学校虽然没正式的书法课。那个年代的学生经常写大字报,父亲耐心给我指导,从坐姿、握笔、运笔都讲得非常透彻生动。当时的领悟虽然有限,但日积月累,对我写好字的帮助是不小的。从小学到大学,我的字一直受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和肯定,也慢慢深切领会了父亲讲的“门头”与“屋”的朴素而深层的辩证关系。
每年的农历七月半,中元节,在我们家乡是非常隆重的节日,在我的记忆中仅次于春节。家家户户都非常重视,父亲和母亲算着日子早早就开始了张罗。买钱纸,还要用钱凿打造成“钱”。儿时,嘭!嘭!嘭!那木棰的声音,穿越时空,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打造“钱”时母亲会不定时抽查,印痕浅了,视为“假币”,印痕太深又视为“残币”,出现了这些不合格的,我们会受到母亲严厉的批评,这个过程要持续十多天。然后再用白纸分包,在纸上写上先人的称谓和大名。多的时候有100多包,都要用毛笔写上字,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小型的书法比赛,把桌子摆在禾场上,一字排开,在读孩子们齐上阵,父亲这个时候拿出他心爱的砚台供我们用,还会莅临示范、指导、点评,母亲也会及时亲临检查验收。再择吉时,行祭祀仪式,焚化。
那时,农村经济条件都非常有限,平常我们想要买个练习本和买支铅笔,还得提前申请,还得拿着鸡蛋去供销合作社兑换,但父母亲在“七月半”这件事总提前打足了预算。我想,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那时贫穷,才特别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要幸福,才特别怀念先人,才特别期望能最大限度地得到先人保佑和赋能,才特别希望先人在那边生活得更加幸福和美满。后来我知道了,父母亲想告诉我们,让我们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时哪里去,让我们懂得对传统的尊重和敬畏!在一年一度的中元节中,我们从父母亲那里记住了习俗和规矩,学会了对先人缅怀和追思;继承了父母亲做事做人的严谨和认真;也潜移默化爱上了“毛笔字”,并让这“毛笔字”在村里的红白喜事、新屋入宅、过年春联等实践得到了应用、推广和提高。
1974年春天,我大哥应征入伍去了广西边防,那时我还小,给大哥写信,常常是父亲亲自写,不会写的字,父亲会问我,我写错了的,父亲也会给我指出来。每次收大哥的信全家就象过节一样,非常高兴,母亲要我们一遍又一遍念给她听,尤其是那炮火纷飞的岁月,收到大哥的信是母亲主要的精神支柱。大哥在家时就是附近有名的才子,字写得非常好。大哥的信有时候是用毛笔写,有时候只有信封是用毛笔写的,父亲常常鼓励我向大哥学习,学大哥的“毛笔字”。1986年夏天大哥哥转业回到了老家,我1989年7月从第一军医大学毕业后又分到了广西边防,那时广西边防局势还是相当紧张,经常能收到父亲的来信,从父亲的来信中,真切地感受了什么是纸短情长,什么是刻骨铭心,我从父亲的信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也从其字里行间感受到了父亲的书法魅力,我也常常用毛笔写信写文章。对“毛笔字”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在繁忙的学习和工作之余,我也忙里偷闲临帖学书。
(父亲邹少良的来信)
1996年12月我到了湖南省军区工作,我有幸认识了颜家龙、虞逸夫、曾玉衡和李立等书法家老师,从学中悟,从悟中学,书法有了较快的提升。父亲对我的字也有新的看法,有一天傍晚,父亲在我的书房研究字帖,我就把自己认为比较满意一幅字,呈给父亲:“我的字是不是有点进步了。”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书是屋,字是门头。”我本来想讨个表扬,瞬间,我的脸涨得通红。是啊,字只是门头,书才是房子,才是安心与安身之处,要写好字先得读好书,功夫在字外,在书内。在父亲的鼓励下,我坚持自修,自考汉语言文学,从广西师范大学读到了湖南师范大学,我修完中文本科全部课程后,对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歌赋,有更深的理解;对国学经典,特别是书画艺术有更新的认识。心中的东西多一些,笔下的东西就自然会丰富一些、饱满一些。
父亲喜欢热闹,喜爱象棋,棋友多于书友。早年,“毛笔字”对父亲来说,是生活所需,适用;晚年,父亲把“毛笔字”当一种休闲,偶尔为之,消遣。文心学习之余,总是粘着爷爷要学书法,学象棋,爷爷也欣然“奉陪”,悉心指导。父亲自然也会和文心讲“门头”和“屋”的辩证关系。文心似乎更有自己独特的感悟,先作为文化生获得了本科农学和工学双学位,再跨专业考取了中国美术学院读研。砚海流金,踔厉行远。
(邹文心书法:砚海流金)
2011年冬天,父亲把他心爱的砚台交给我,接过父亲的砚台,我心里沉甸甸的。2012年5月7日,父亲伴着蒙蒙细雨飞向了遥远的天国……那一刻,我成了一个再也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我失去我人生的第一位导师……“毛笔字”,书法,培养的只是一种情趣,传承的是文化,是深层次的家风,留下的,是亲情,是怀念,是回忆。父亲,喜欢“毛笔字”,又不为其所累,父亲,能从其中悟出哲理,找到快乐,并把这哲理和快乐传递给我们,激励我们,鞭策我们。我父亲,19岁参加革命,我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我爱我父亲的砚台,我更爱我的父亲。
作者简介:
邹和阳,笔名杨柳岸,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毕业于第一军医大学,研究生学历,医学学士学位、经济学学士学位。发表论文20多篇,科研成果2项,著有《战胜毒魔》一书(20多万字,1995年1月,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被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馆藏),有散文、诗词、小说等200多百篇(首)散见报刊、杂志和新媒体等。十七从军,戎马三十,荣立三等功3次,二等功2次,转业后从事经济工作。资深书画爱好者,闲暇潜心国学、美学和书理研究,以诗和禅入画,用书画解读、诠释、感悟人生。(邹和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