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年,随之而来的政治风波成为了整个中国改革开放史上遇到的最大危机,外部有欧美制裁,内部也处在惶惶不可终日当中,中国崩溃论甚嚣尘上。一个月以后,小平终于走出来了,发表了一次讲话,这次讲话给了所有人一颗定心丸,一下子稳定了军心,稳定了党心,稳定了民心。
现在回头看,印象最深的就是几句话:“这场风波迟早会来的。早来比晚来好”。那种“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大气磅礴和镇定自若,真的太了不起了,中国的很多关键节点没有这么一个伟人,真的扛不住。
在风波结束后,小平也正式宣布了退休,他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也该去安享晚年了。但是没有想到,他又一次发挥出了人们穷尽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巨大历史作用。
1990、1991年,极左力量开始抬头。党内总结教训,认为“放”得太开,导致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反击的办法就是搞社会主义教育,甚至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些文革时的东西开始复辟,很多企业选择“带枪投靠”。整个中国处于停滞状态。
大概是1991年10月份左右,中央终于开了风波后的一次全会,我看了公告以后,觉得语言老套,波澜不惊,不由有些失望。没想到10月底的一天,社里突然叫我接电话。我进了采编室把电话拿起来,原来是新华社总社社长穆青给我打的电话。穆青这个人有个特点,非常平易近人,他不摆架子,所以我们都对他很尊重,有的时候也亲切地喊他为“老头子”。
他在电话里说,“小王啊,我是穆青,我过几天要来广东,主要是对广东进行一次认真的了解和采访,至于写不写和写什么再说,你得陪着我。”我说“现在宣传广东不合时宜吧。”他说不对,最近中央开完全会,这次全会一个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再次坚持和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说这不都是老生常谈了么。他说:“错了,在此之前的风向是要废除掉这句话,甚至回到老路上去。这次再次重申,非常了不起,就像一辆车在往下滑的时候刹住了。那么另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广东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到底站不站得住?广东的探索到底是不是中国的未来之路?众说纷纭,我作为一个老记者,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现在回头来看,穆青同志真是有着极高的新闻敏感度,他和小平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广东。穆青是1991年12月中旬来的,苏联解体是12月25号,小平开始南巡是1992年1月18号,也就是苏联解体后的20来天。因为苏联和东欧的剧变,国内的政治局面进一步恶化,很多人也在怀疑红旗还能扛多久,停止改革开放,关起门来稳定意识形态的说法甚嚣尘上。
那个夜晚我至今印象深刻,完成了深圳、珠海特区的重点采访后,我们落脚顺德的顺峰山仙泉酒店小住。那天我和穆青正在讨论稿子,突然接到电话,新华社广东分社的副社长打来的,他说,我们从珠海到顺德的这五天时间里,小平已经到了广东,而他负责全程陪同。
邓小平同志从蛇口码头乘轮船前往珠海
他还汇报说:小平此行本来是高度保密,但前两天已经被香港媒体泄露出去了。原来是小平去了深圳的锦绣中华参观时,被一个有新闻敏感的香港游客拍到了,这个游客倒头过了罗湖口岸就以10万块港币的价钱将照片卖给了香港报社,这家报纸立刻刊发了头版头条独家新闻,一下子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广东。
原广东省委副秘书长陈开枝是我的好朋友,他负责整个接待流程。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他谈到了当时的很多细节。小平来的时候,其实是带了一肚子火的,一路上接见各省大员的时候都在说:“书记大人们,你们要看就看广东,别学北方那群老爷,还要记住一点,不改革就要下台!”到了深圳后,小平看到特区翻天覆地的变化,越看越高兴,回到宾馆,老人家却说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那些人尽讲屁话!”直接批评那些肆意非议特区的人。
当时广东省委希望能够借小平来的这股东风扫去原本沉闷的气氛,广东省委请示小平,希望把南巡的事件公开报道,小平话也不多,就说“不开这个口子”,大家也就没什么办法。
但是有关方面还是不死心,当时的省委书记谢非同志和小平的女儿毛毛,认为鉴于香港已经炸营,各界都在议论纷纷。希望穆青同志以新华社的名义向中央打个报告,同意将小平南下公开报道。
我当时在旁边听着很激动,忙不迭地直劝穆青,希望他接受这个建议。没想到穆青足足沉默地抽完一只烟后,才说“唉,谁能做得了老爷子的主啊”。意思就是老爷子自己都说不让发,那谁说也没有用的,穆青是多年的老党员,非常讲原则、讲党性,所以放过了最直接的报道机会。
新华社不公开报道,但没想到被一个老江湖、老狐狸抓到了机会,就是深圳的市委书记李灏。后来我见到写那篇名文《东方风来满眼春》的作者陈锡添,我就问他:“当时新华社广东分社的副社长也在随行,掌握的信息比你还多,为什么你写了这篇名震天下的文章,他却没有写出来呢?”
他说李灏书记当时跟他说,不管能不能报,你都全文记录下来,不要遗漏。谢非的秘书陈建华也有很高的政治敏感性,为了保密,他亲自去买了一个走私的小录音机,把真实的历史资料抢救了下来。这也从侧面说明当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原来以为只是接待而已,谁都没有想到历史在眼前爆炸,他们都成了历史的参与者。
以往,小平在各地参观时,基本都不说话,但是那次来深圳,他一反平时的沉默寡言,激情飞扬,不停地问,不停地阐述他的思想,“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发展就是硬道理”“社会主义有市场、资本主义有计划。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不是属于哪一个阶级的,是人类共有的”“谁不改革谁下台” “今天和未来的中国既要防右,更要反左,更主要的反左”……句句都力拔千钧。
邓小平同志在船上发表谈话
从深圳到珠海的船上,小平甚至一口气讲了一个小时,这对于一个88岁的老人而言,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巨大的损耗。小平仿佛是在交代自己的政治遗言,也仿佛是他历经风风雨雨后所得出的炉火纯青的判断,中国之命运、中国之未来、中国之道路究竟在哪里,这些问题解答不清楚,他不会有半点懈怠。
中国的历史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发生了转折,小平南下之前,仿佛雷暴将至,乌云滚滚,接下来是黎明还是黑夜?谁都说不清楚。小平最后这次四两拨千斤的南巡,”寒凝大地发春华” “于无声处听惊雷”,终于把中国这趟脱轨的列车又推回到正轨上来。此后的中国围绕着经济建设,几无偏离,成就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发展奇迹,而我有幸成为这一历史节点少数的间接和直接的观察者之一。
回到我跟小平的妹妹邓先群女士所聊的那个话题,小平的长寿可以说得上是“天佑邓公、天佑中华”。如果棋至中盘下棋的人弃盘而走,工程做了一半工程师却不见了,那局面将会彻底无法收拾。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无论小平再伟大,他只能以失败者的形象留在历史上,那真是“倘使当时身先死,一生功过有谁知”了。所幸小平用自己毕生的功力,在广东把这盘长棋圆满收关,他也完成了自己伟大的历史使命。
4
尾声
我从大学就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多年以来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然而越到晚年,我就越倾向于不可知论,前沿物理学理论的探索也印证了这一点,现有技术手段无法观察、无法解释的现象,不一定都是迷信,都是唯心主义。
从逼出来的改革,到放出来的活力,再到摸出来的市场,40年来中国面临无数次危机,稍有不慎就会全盘倾覆;74岁再出山的船长邓小平,更是垂垂老矣,中国很多方向性的抉择却又不得不系于他一身;全世界最杰出的经济学家、诺奖得主、投资天才都一次次预言中国要崩溃,一浪浪的时代红利又推动着中国不断向前,产业链转移、互联网浪潮、消费升级……
40年过去,中国居然就这么走了下来,甚至走到了和“伟大、光荣、正确”的美国直接对话的位置上,仿佛冥冥当中,真的有一种挡不住的国运在庇佑着中国。
如今的中国确实面临着暂时的困难与危机,很多企业家朋友来找我,诉说他们遇到的困难和想要“换船”的打算,我都会告诉他们,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依旧坚定地看好中国。只要我们不走回头路,不犯颠覆式错误,能够光大邓公的遗产:尊重人性、尊重常识、顺应规律、实事求是,中国的崛起是挡都挡不住的。因为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暴发户,所谓的崛起,只不过是历史的回归罢了!
那些对遭遇苦难、不公和不堪,感到无望而抱怨一切的朋友们,我也想送给你一句话,世界上永远不可能有“终点”的公平,但是邓公给了我们以“起点”上的公平,让我们去闯荡大江大海,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只要你不要放弃,不要颓废,无论将来成败几何,老去的时候,你总归可以对自己说一句无愧平生,无愧时代!
(本文作者:王志纲,1955年8月出生于贵州,1982年毕业于兰州大学经济系。中国著名战略咨询专家,智纲智库创始人。 曾在社科院从事经济理论研究3年;后在新华社任记者10年;1994年创办中国第一个民间智库“王志纲工作室”。近20年来,深度介入中国市场化和城市化进程,为上千家企业、上百个城市进行战略策划。)
(编辑整理:吕晨)
(以上供图:新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