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城的岁月土层

2018-02-13 13:04:59 来源:本网专稿 覃筱克

老河池的老,并不是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个座落于桂西的玲珑古镇,镇名虽然与水有关联,得名来由却有点尴尬。从地理位置摆布来看,古镇北倚凤仪山,南朝碑记坳,西向旱河,东踞收水岩。由流水岩流出的秀水,经镇南的马鹿山折下,缓缓向东归入收水岩。盘踞此间的龙神,并没有给周遭的生物带来多少福音,相反,因春夏雨季而河水泛滥,秋冬干旱而河水断流,河道被切割成许多小水塘,“大雨成河,天旱成池”,“河池”因而得名。水所演化的两个极端成就了河池之名,所得之名多少折射了大自然留给人类的地理缺陷和人类对大自然的些许无奈。当然,风物造化及历史留痕所赋予老河池的内涵和城府,让游者往往忽略了地名来历的尴尬。

老河池的老,要追溯到唐朝。史料显示,唐末的行政触角已延伸到河池这个“南荒之地”的腹地,老河池其时已是大唐王朝末期置于岭南的政治驿站之一。这个驿站,见证了中华民族大融合文明进程中的一次大迁徙。人类自诞生以来,其迁徙的脚步就从未停止过,可以说,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巨大的迁徙史。华夏大地亦然。“三川被虏乱入麻,四海南奔似永嘉。”诗人李白这样感慨安史之乱后的这次乱世南迁。安史之乱犹如平地惊雷,打破了大唐王朝的繁华,也开启了华夏民族迁徙史上旷日持久的一次大规模的南迁潮,这次南迁一直持续到五代。在历次南迁中,河池成了迁徙而来的先民们为找寻栖息地而穿越过往的择生驿道。“年深异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一颗颗奔波劳顿驿动的心,沿着这条驿道,辗转于桂西北的各个旮旯,扎下了根,找到了安居之所。从此便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生不息的繁衍延续。换言之,从唐末开始,河池就已成为桂西北经济文化政治中心。

老河池的老,还可以从淹没在萋萋芳草下的城墙残垣中窥见得到。沿着历史足迹,可找到老河池岁月土层里关于城墙的一些遥远的印记。时空穿越到明朝,一座叫做庭州的桂西重镇,已经展现出衣抉飘飘的身影。明天顺六年(1462年),河池即置为庭州,州府由怀德故城(今外围村)迁至屏风山麓,并夯土筑墙而成城,庭州州府由此诞落河池。成化十三年(1477年),设为河池州后的州府又迁到凤仪山麓(今红七中学),城墙经过重新垒土夯筑,并设迎春、定远、镇远、归远四个城门。斗转星移,江山轮换。清顺治十七年(1666年),知州李若麟奉命报到,开始打理清朝治下的河池州,征集民工重修城墙。无奈南疆烽烟又起,诈降清朝的明朝旧将吴三桂揭竿叛清,余部夏几湘由滇遁入河池,兵连祸结,城墙自然被逃避战火的人们无暇顾及而失修倒塌。直至康熙二十四年,清朝江山坐稳,并开始进入“康乾盛世”,知州刘安国顺遂民愿,募捐钱粮,对破损的城墙再此进行修缮。朝令更迭,时光掠过,守望在岁月风雨中的古城墙又历经了雍正四年、光绪八年等数次重修,被岁月的兴衰枯荣一遍遍荡涤之后,古镇已坐得四平八稳而且有模有样了。城池倚北而朝南,东开迎春门,西有宝成门,南出文明门,城门之上均建有门楼。

城之所以为城,自然少不了人的因素。古镇因为有了人便有了生气,人因为有了城便有了集市,因商贸流通,商贾云集而有了圩亭和街巷。时至民国,作为河池县城,老河池已辟有长庆街、中和街、凤仪街、永康街和马路街等五条街。活脱脱一座日臻完善的桂西古镇了。

城墙是一座城的背影。城墙消失,背影便渐行渐远,留下的只有记忆。而记忆能够存活下来,靠的是文字。老河池的幸运,正是如此。虽然旧城墙消失得只剩几截城垣,但还有一些文字记载尚存于世,因而老河池的记忆还在。

老河池的人文履迹,就如一挂历经岁月颠沛的串珠,擦拭每一颗珠,都会泛出诱人的光泽。

与西方游圣马可波罗相比,东方游圣徐霞客似乎更具传奇色彩。他生于富庶之家却无心打理家业,长在耕读世家却无意功名仕途。唯一使他钟情和醉心到近乎奇癖程度的,是探询名山大川的奥秘。从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开始,徐霞客便以他二十二岁的步履。在其后30年光阴里,他绝大部分时间人在旅途。在历经10800多个日夜,21个省的足迹后成就了那部被后人称作“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的《徐霞客游记》。在徐霞客的文字里,他不仅到过河池,而且认真到过。河池朴实好客的民风和绮山丽水使他一点也不吝啬笔墨。世人能领略到《游记》的精彩,河池应当不惜为其中精华之一。

徐霞客到达老河池,应是1638年农历四月十七日一个阴天中午。游览线路是由龙江河沿岸循迹而下。之前两天他在德胜一带转悠,考察东江上流。晚上就住在马草塘北村。“又西二里,宿于马草塘之北村。其村在北峰之麓,村西有江自北峡来,穿西峡而过,即东江之上流也。”当夜得到淳朴乡民“出茅滤酒劝客”的款待,心情犹若“月从东山出,明洁如洗”般大好。十六日从河池、宜州交界的界牌村出发,一路搜景,晚间住在鬼岩村。这一天,他猎涉了东江、金城江一带的风物。“由江两岸北行半里,转而西下又四里半,为界牌村,是为宜山县、河池州界。”“又西三里,有江自北而南,其绸十丈余,其深与东江并,乃荔波来者,其源亦出于黔南,是为金城渡今作金城江。”也许是当天游得太晚,徐霞客食宿有点狼狈。“又西半里,有村在北山麓,是为鬼岩村,入登其栏而憩焉。”而韦姓人家“其老者已醉,而少者颇贤,出醇醪醉客”,并且“以糟芹为案下酒菜”接待了这位远方来客。徐霞客由衷感叹“山家清供,不意诸蛮中得之,亦一奇也。”人在旅途,遇夜能循光找到歇息之所,最重要的是碰上善良人家,饭菜的油寡甜淡自然无须讲究了。

从天气情况看,十六日“是日昼阴,而夜甚皎”。由此推测,十七日白天也应当是一个适宜户外活动的不愠不怒的阴天。这天早上,徐霞客“及明而饭,南向行”。认真游览考察了一次鬼岩墟。之后,他来到一个叫都明村的地方,面临去往东兰和老河池的十字路口,思忖再三,他决定前往探访河池州府所在地的老河池。“循北界山随流东下三里,有村在南山下,曰都明村。村后南山既尽,有峡南去,则那地州道也;而河池之道,则西北行土陇间。又二里,渡石梁而西,桥下水北流,当亦东北入金城上流者。其源则一东自都明岭至石穴,一南自下河岭北来,二流合而成涧者也。又西北四里,陡一土冈。由岗上又西二里,有两三家在北阜下,为乾照村,炊汤饭于其栏。逐从村侧北上土岭,由岭畔北行共三里,下至西麓,有大溪自南而北,其所为河池江也。江底颇巨,皆碎石平铺,而无滴沥。横渡登两岸,北望则石峰回合,即有流亦无出处,不知此流涨时从何而出?盖北卓立之峰,其下有洞,门南向,当即江水投入之处也。其处南北两界又俱石山排列,江行西自河池州之南,东向至此,折西北岛入山。又西循枯江北岸行一里,则江底砂石,间有溪流淙淙矣。又西七里,入河池州之东门。州城乃土墙,上覆以茅,城中居民凋敝,但草茅而无瓦舍。其山南北对峙,中成东西坞,而大溪横其中,东至乾照后土山,直截为前门溪,转而北,入石穴;西至大山岭石脊,为后钥水之所从发者也。抵州才过午,穿州出西门,寓茅舍中……”他进到河池州城并不住在城内,却选在城西郊外的一处茅舍住下来,这也许是他一路来的风格吧,大概一是不想惊动当地政府,二是想越贴近民间,越容易探寻到原汁原味的东西。在逗留州境期间,他探鬼岩、涉兰江、入州城、登鲤龙关,十九日才离境赴南丹土州。其对河池风物探究考证之深之细之全面,让生于斯长于斯的河池人羞愧难当。他文字里的河池,确实吊足了未到过河池的世人的瘾。

时光转到二十世纪的抗战时期。老河池作为桂、湘、黔、川多省过往的交通中转站,见证了抗战时期无数家庭为撤离沦陷区而转入内地避难的悲欢离合,也留下了不少名人背影和屐迹履痕。1938年秋,冯玉祥将军在河池东站候车赴黔时,被车站站长梁麟发现,便急忙恭请挤身在候车室密密麻麻的人堆里的将军到办公室休息。冯玉祥摇摇手,说:“这里也可以,不必移动了。”虽为匆匆过客,但将军朴实的平民风范还是给候车室内的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抗战时,巴金曾两次旅居老河池。他这样评价老河池:“这个小城只有一条石子铺的街道,商店、旅馆和一部分的机关就立在街的两旁。比起金城江来,这个小城朴素多了,人们不会相信金城江还是河池县管辖的一个地方。”巴金是乘坐一辆运载邮件的汽车离开老河池西上贵州的。为他送行的,是老河池初春一缕温暖的阳光。阳光下背影后,是那条沧桑纯朴的石子铺的老街道……

枫木,地名。老河池一个淹没在枫林里的小山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洋溢着诗意的偏僻山村,在抗战时期的1938年4月,曾住进一位来自涪都重庆的客人。他就是著名画家徐悲鸿。其时战争的硝烟正在由北向南蔓延。为了储集能量,创作更好的作品,为全民族的抗战贡献添砖加瓦,徐悲鸿只身来到枫木,这里漫山枫叶,红染山村,纯净空灵的超然世外的情境,深深吸引了这位艺术大师。他选择在一个猎户人家“隐居”下来,住茅屋、点油灯、喝山泉、吃野味,暂时把外面世界纷繁尘世抛到了九霄云外,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山村里,徐悲鸿潜心作画,整日挥毫。短短几个月,竟创作了近百幅作品,不少著名画作就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完成的。是年初冬,徐悲鸿应新加坡、印度等地爱国华侨的邀请,欣然出山,前往参加爱国筹赈画展,参展回国,并将几年来办画展及卖画所得近10万元美金全部捐出用于抗战救灾。这一时期创作的《九方皋》、《愚公移山》等作品,深深触动了全民族不甘屈辱的神经,激荡着国人奋起抗争的热血。

枫木不惜为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搜景揽胜好去处,但这个遍地落满红叶的小山村留下的那个挺直脊梁的大师背影,更令人肃然起敬……

老河池最摄人心魄的读本,无疑是历史留在这里的红色记忆。踏入古镇,你首先会为一座旧楼而驻足。旧楼位于古镇永康街,为一栋土木结构的三进两层楼,有近百年历史。二楼后面一间小角楼的木门门框上,至今尚见雕嵌有一副楹联:“兴对长庚酌,登从王粲吟”,揣测主人家应当是一个耕读世家。不错,主人曾是民国时河池县凤仪小学校长,名叫吴自若,是一个开明绅士。上世纪三十年代,一支叫作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的武装队伍,曾经三次进驻老河池,每次进驻,军部都设在这幢吴自若先生主动让出来的二层小楼里。

这支由共产党领导的队伍,在吴自若先生的这栋住宅里,留下了大量的标语和漫画。红七军北上后,吴自若先生悄悄雇人用石灰将房内标语和漫画全部覆盖,将这些红色秘密收藏起来。直到解放后,这段存封的秘密才呈现在阳光下。经过特殊的技术处理,一条条标语和一幅幅漫画悉数展现出来,尽管历经岁月冲刷,一段激情燃烧的红色岁月和厚重历史,跨越80余载时空,依然熠熠生辉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这座不起眼的南方旧式楼宅,成为了目前全国保存红军标语最多、最集中、最完整、内容最丰富的旧址。

这个旧址被后人冠以了新的名字,叫作河池红军标语楼。后经专家的进一步考证,赋予了一个最新的定位和提法,即全国红军标语第一楼。楼内墙面上所布满的标语和漫画,其规模之宏伟,数量之集中,内容之丰富,形式之生动,就像一部立体的、厚重的红色百科全书,堪称“苏维埃时期红军标语博物馆”。它的红色阅历使得这一称谓实至名归。

移步楼间,仰望一面面存活着标语和漫画的斑驳老墙。眼前的这些标语和漫画,这些卓尔而立、横竖不羁的文字,展现的,是一种绝美。与这些沧桑文字的面对面的交流,让人心底突然升腾起一股造反的冲动和快感,令人热血沸腾。这些标语和漫画都出自那些穷人造反者之手。他们每人都在使用两把枪,除了手中的武器,还掌握着一杆宣传鼓动的武器。他们舞动手中的粗糙的毛笔,蘸着就地取材由黑木炭和黑碳粉混合而成劣质墨汁,书写的却是最广大人群的诉求,表达的是一个政党最清晰的政治主张,勾画的则是一幅全新的人类理想蓝图。这些参差林立而井然有序的标语,仿佛从老墙上的时空屏幕里走下来的一个个士兵,他们衣着破旧,遍身补丁,其中不乏灰头土脸的贫寒农家小伙,但他们步履是坚定的,眼神是坚毅的,整支队伍穿透着活力,洋溢着精气神。他们走过的背影,牵曳着一串晶莹闪亮的关键词:《资本论》。暴动。豪杰。推翻。创造者。精神。努力。牺牲。信念。共产主义。……这些字眼犹如暗夜里的星星萤火,汇聚成一束光,成为导游手里的手电光,引着现实中的游者,在时光隧道里完成一次红色岁月的时空跨越……

红七军无疑是一座丰碑。而红军标语楼,则是这座丰碑上一道不褪色的夺人眼目的红色印记。

老河池其实就是一部老书,一部被日月风雨消磨摧损过的老书,已无法估测它的厚度,更无从掂量它的重量。它一直静静地躺在岁月的案头。走进书里,需要一回生二回熟的过程。正如要探访一位有故事的耄耋老人,阅读它需要用心,认识它需要时间,关注它,则需要机遇。

[责任编辑:尹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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